22年前的今天,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。
22年后,我还能如此为他的诗文他的坚持而感动,恰如少年时读他一样。
海子,今晚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你。
大一时写的一篇纪念海子的文章《二十年的重量》,贴在这里。
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,山海关的火车呼啸而来,碾碎了一个年青诗人与大地之间冰冷的吻,溅起的鲜血,以惨烈的方式,宣告诗歌的永生。二十年后的今天,重读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,为诗人所描绘的美好而朴素的生活而感动,不禁忆起了欧文·斯通写梵高在纽恩南创作《吃土豆的人》情景的文字,两篇文章,同时收录在中学课本,构成了我对他们最基本的理解,对他们的喜爱也一直持续到今天。《海子诗全集》和《梵高传》自是枕边之书,对比中,竟也能读出诗人和画家形而上之统一。
虽说中西思想,咫尺天涯,况创作形式不同,区别不可避免。海子和梵高,却同时在作品中表达出同质的内涵。他们的命运,让我感受到在艰苦旅途中对深爱艺术的追求,甚至连生命都在所不惜。他们的作品,体现出生命在燃烧状态时的辉煌与灿烂,思想结晶成诗与画作。精神不死,梦想永生。海子写过梵高,亲切地称他为“我的瘦哥哥”。
瘦哥哥梵高,梵高啊
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
是丝杉和麦田
还是你自己
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
其实,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
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,阿尔的太阳
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
把土地烧得旋转
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,向日葵
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
不要在画基督的橄榄园
要画就画橄榄收获
画强暴的一团火
代替上天的老爷子
洗净生命
红头发的哥哥,喝完苦艾酒
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
烧吧
——海子《阿尔的太阳》
这是两本烫手的书,书中刻画的理想与他们当时身处的现实生活形成强烈的反差。现实往往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改变得面目全非,梦想却可以穿过时间的洪流来到今天,没有一点褪色的痕迹。所以,你可能守不住现实,但你却可以守得住理想。海子和梵高,同样受困于现实,受惠于理想,追求形而上生,以朝拜的方式,向艺术的深部徐徐歌行。帕斯卡尔说:“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草,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;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草。”思想,使他们不肯趋于常规,常常有自己的想法。海子的诗,梵高的信,都能折射出他们的思想之翼,带着这双翼飞翔,人才不会寂寞,人才能够自信地面对一切嘲讽和冷淡。就像欧文·斯通所评价的那样,“梵高不仅仅是一个画家,而且也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与哲学家,他极其具有丰富的理解事物的与表达事物的才能,这两种才能往往不是一个人能同时得兼的。”
一、生与死
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,提出了人类亘古的疑问,“生存还是死亡,这是个问题。”生与死,灵与肉,构成一个人存在的基本状态。所谓精神不死,所谓行尸走肉,所谓“有的人活着,他却死了;有的人死了,他却活着”(臧克家《有的人》),皆此也。人类从未停止过关于生与死的探讨,施太格缪勒说,“正当那把人引向生活高峰的东西刚刚露出来时,死却在人那里出现了。这死指的不是‘一般死’,而是‘巨大的死’,是不可重复的个体所完成和做出的一项无法规避的特殊功业。”生死的矛盾,体现在对人生价值的证明,这是一个复杂的哲学命题。但常有人给出了答案,比如海子和梵高,以死来证明了人生的价值,在他们眼里,死是一种拒绝平庸的傲然。这让我想起《朗读者》里的汉娜,本可以重获新生的时候却选择了死亡,是为了反省纳粹行为后对自己尊严的证明,还是对恋人不理解自己的深深的绝望?同样,还有加缪《局外人》中对生死的拷问,其中莫尔索在监狱里与神甫的对话最为吸引人,面对生与死,莫尔索不肯回应神甫的救赎,平静地选择了死。生与死的距离,似乎近在咫尺,取决于个体的选择。
他们往往都在“把人引向生活高峰的东西露出来时”,选择了死。
关于海子的死因,一直存在着很大的争议,有“殉诗之路”说等。燎原在《海子评传》里认为是现实的挫伤、自责和练气功所致,似乎有理有据。骆一禾这样说,“有过天才生活的人,大都死于脑子:卢梭过了二十年天才生活,死于大脑浮肿;荷尔德林的天才生活大约是六年,写了很多颂诗性的作品,最后近于白痴。”他后来也死与此症。毋庸置疑,海子受西方思想影响较大,他去山海关自杀时带了四本书:《圣经》,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,海雅达尔的《孤筏重洋》和《康拉德小说选》,都是西方作品。海子继承了梵高、荷尔德林、尼采等的潜在精神和气质,对生命的思考摆脱了东方的惯性思维。海子生前的作品并未得到很大承认,仅在少数边缘杂志发表较少的诗篇,他甚至受到他所在的“幸存者俱乐部”中成员的指责,“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,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”(西川《死亡日记》)。相似的情节发生在梵高身上,生前没卖出一幅画,作品不被接受且被批判。同样,在爱情的世界里受难。现实的环境总是阻扰诗人和画家的创作,即使海子有骆一禾的支持,梵高有高更的理解。这一切促使他们比一般人更深刻地去思考生与死的意义。死亡也成了海子诗歌里的重要意象。
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/……我戴上帽子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
——海子《七月的大海》
在春天,野蛮而悲伤的海子/……沉浸于冬天,倾心死亡
——海子《春天,十个海子》
我歌唱云朵/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/和一切圣洁的人/相聚在天堂
——海子《给母亲》
我把天空还给天空/死亡是一种幸福
——海子《太阳·弑》
诗人在这里描绘了一种“适时而纯洁的死亡”——庄严地自杀,他甚至直言“死亡是一种幸福”。同样的,我们也可以从梵高的画里找到死亡的气息。如《悲哀》,整个画面呈现一个裸体女人的绝望;如《麦田飞鸦》,绚丽的色彩背景中那无数只飞翔的黑鸦,是不是预示死亡是一种新的飞翔呢,梵高最终在那么一片明媚的麦田里用一声枪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留给了我们无尽的猜测与想象。死后,梵高的画作大受欢迎,得到了艺术界的欣赏。生死与艺术的关系如此奇妙,让人无法不
一直以来,诗人和画家都是特殊的存在,都是为了诗歌和艺术而生。诗人没有了诗,画家没有了画,必然是最悲哀的生存。世俗的幸福在他们那里只是一种点缀,生存的意义乃在所追求的诗歌和艺术。正如荣格所说,“孕育在艺术家心中的作品是一种自然力,它以本身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机敏狡猾去实现它的目的,而完全不考虑作为它的载体的艺术家的个人命运。”在他们眼里,诗歌或画作才是生命意义的证明。余杰说,“海子以他的死肯定了诗”,那么,梵高也是以他的死肯定了画。书写死亡,这是理想主义浪漫派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最决裂的方式。海子和梵高都是典型的理想主义,具有浪漫情怀。他们的行为,在当时并不为人理解,别人甚至认为他们是疯了,得了精神病,把梵高送进精神病院。这让我想起保罗·科埃略在《韦罗妮卡决定去死》里的情节,全书的首句就是,“1997年11月11日,韦罗妮卡决定自杀的时刻终于到了。”韦罗妮卡被救回,送进了精神病院。在那里,她认识了一心想当画家,并想画出“天堂里的倒影”里的男孩。最终,全书揭示了这么一个主题,原来人只有在别人认为自己疯了的时候才能活出自己。
梵高和海子,在人们认为他们疯了时候,却是他们与诗歌和艺术最接近的时候。那时,他们终于抵达了心中最爱的并奉献了一生的诗歌艺术的世界。于是,死亡成了一种追寻,一种解脱,一种与心中的最爱互相接近的方式。海子和梵高的死,像两把锋利的刀刃,划破了现实世界的丑陋。
从这种角度上讲,生,是一种美学;死,也是一种美学。
二、太阳、麦地和向日葵
海子诗歌里的意象,常常让人沉迷。海子写太阳:
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/他从古到今——“日”——他无比辉煌/
无比光明/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/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/太阳是我的名字/太阳是我的一生
——海子《祖国(或以梦为马)》
在青麦地上跑着/雪和太阳的光芒
——海子《讯问》
在夜色中/我有三次受难:流浪、爱情、生存/我有三种幸福:诗歌、王位、太阳
——海子《夜色》
在这里,太阳上升为信念,执迷于太阳,也是执着于信念。太阳,以其无尽的光与热温暖了诗人,诗人对太阳的崇拜和爱慕达到了顶点,甚至说出“太阳是我的名字/太阳是我的一生”这样的话语。在海子生命的尽头,他创做了关于太阳的长诗《太阳》七部书:《太阳·断头篇》、《太阳·土地篇》、《太阳·大札撒》、《太阳·你是父亲的好女儿》、《太阳·诗剧》、《太阳·弑》、《太阳·弥赛亚》,有诗人西川整理,被燎原誉为“有新诗以来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个奇迹”。是海子瞭望太阳的青春抒情和对太阳的致意。最后,海子写道:“在此之前我写下了这几十个世纪最后的一首诗/献给你,我的这首用尽了生命和世界的长诗/献给你,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。”以太阳为背景和梗概,诗人礼赞了心中的圣地。在太阳那里,诗人找到了慰藉,找到了温暖,太阳的光芒驱散了孤独、寒冷和疼痛。太阳是理想,是幸福。在太阳的照耀下,诗人才可以创作,可以思考,诗人成了真正的太阳之子。
同样,有关太阳的意象,也常出现在梵高的画作里,成为支撑梵高画作的一个重要力量。在《播种者》里,太阳是慈祥的母亲,以温柔的目光看着那些受苦受难的播种者,给他们这个世界的温暖。太阳照耀着生活在底层的人民,也照耀了梵高。《阳光照耀下的田野》里宏大的太阳,灿烂无比,是万物生长的根基,他将太阳渲染得美丽动人,让人觉得有了太阳,画作才有了生命力。同样还有《城堡和教堂》里的太阳,太阳掺杂了宗教的因素,因而显得神圣而高尚,成为了人们心中的信念。
海子写麦地:
麦地啊,人类的痛苦/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!
——海子《麦地与诗人》
在家乡多孤独/坐在麦地上忘却粮仓歉收或充盈的痛苦
——海子《麦地或遥远》
麦浪——/天堂的桌子/摆在田野上/一块麦地
——海子《麦地》
麦地/别人看见你,觉得你温暖,美丽/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/被你灼伤/我站在太阳,痛苦的芒上
——海子《答复》
麦地代表一种母性,是诗人精神的寄托者。海子和骆一禾同时被燎原称为“麦地之子”,《孪生的麦地之子》表达了对他们的追忆。海子是从安徽农村走向城市,乡村是海子的最终精神归宿,而麦地是乡村的乳汁。海子从麦地中吮吸着,精神的乳汁支撑着海子。他离不开麦地,确切地说,是他离不开那份乡土情节,那是支撑行走的力量。麦地已成为诗人乡土记忆的象征,成为他心灵的依靠。在麦地那里,诗人可以找到温情,找到记忆,找到灵感。“诗人,你无力偿还/麦地和光芒的情义/一种愿望/一种善良/你无力偿还。”海子在心中对麦地充满了感激,之所以“无力偿还”,是因为麦地像母亲一般哺育了诗人。海子正在去发掘和理解麦地,“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/被你灼伤”,麦地不会真的灼伤诗人,麦地的温柔,软化了诗人的心。
梵高也多次描绘麦地。
《丰收的麦田》,麦田一望无垠,丰收的季节,麦田是农民的希望。在这大片大片的麦田里,蕴涵了画家心中广阔无垠的爱,这是对下层穷苦农民的敬意。梵高一生的大半部分都是和下层群众在一起,和下层农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。他一直想创作出反映那些穷苦人民坚强乐观、逆来顺受精神的作品。为此,他甚至整天整夜呆在农民家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,经过很多次的尝试,他终于创作了大量真实反映乡村生活的作品,如《吃土豆的人》、《夕阳和播种者》等。关于麦地的绘画,还有《麦田》、《夏天:阿尔的麦田》等,都反映了梵高关注乡村和农民的视野。值得一提的是《麦田上的乌鸦》,梵高在画完这幅画后就那枪自毙于那块麦地,将他的生命交给自然,交给麦地,交给上帝。看过那幅画的人一定为其中绚丽的色彩和绝望的气息所震撼,海子将他生命中最后的思想倾注在这幅画中,转身离开。
麦地,成为海子和梵高心中朝圣的精神麦加。
向日葵是太阳和麦地的延伸,生长扎根于土地,向着光明的太阳,转动自己的头颅,从东往西,日复一日。
海子通过写向日葵来纪念梵高:
我仍在沉睡/在我睡梦的身上/开放了彩色的葵花/那双采摘的手/仍像葵花田中/美丽笨拙的鸭子
——海子《死亡之诗·采摘葵花》
海子采摘的是梵高在《向日葵》里所画的葵花,是一种代表生活中绝望中的希望的东西。海子向往西方的悲剧,非常喜欢荷尔德林和梵高,在《我热爱的诗人——荷尔德林》中,他写道,“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,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,让太阳做洗礼,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。”海子的陋室里,挂着的只有一幅梵高的《向日葵》,陪他渡过那些漫漫长夜。
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里写到,“如果没有某些无垠的,某些深刻的,某些真实的东西,我就不会留恋生活。”不错,向日葵,真实而有冲击感,所以他才将生活里的希望转化到了向日葵之中,不仅仅表达出一种艺术之美,更是一种希望之美。欧文·斯通评价说,“梵高不仅是一个伟大的画家,而且也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与哲学家,他具有极其丰富的理解事物和表达思想的才能,这两种才能往往不是一个人能同时得兼的。”梵高理解向日葵的哲学,并把它融入到了画作之中。
三、结语
《离骚》中有句话,我很喜欢,觉得能够概括海子和梵高的心境,“纷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,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”他们内心宁静而纯洁,行为颠狂而洒脱。无拘无束,来去自由,生死在那里,成为一个梗概。
该说的都已经说完,该想的还在继续。
敬以此文献给我最爱的诗人和画家。